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刘有勇回到属于他的地方的日子。
我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还专门换了一件新衣服,只因为我要见一位特殊的客人。洗漱的时候,我偶然瞟了一眼镜子,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思绪回到了八十多年前,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我不知何时被谁扶上了车,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记得车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直到到了省历史文化纪念馆,我才想起我此行的目的和我要见的客人。
接待我们的是省历史文化纪念馆的工作人员,这位年轻人很热情,很有礼貌,当我颤颤巍巍地把我珍藏的物品交给他时,他用双手接下表示对其前主人的尊敬。那是一把军号,还有一枚党徽。尽管漫长的岁月洗净了它们的铅华,但始终无法磨灭它们所闪耀的光辉。我不顾自己的身体情况与在场众人的反对,一定要讲讲这已被尘封多年的故事。
岁月的流逝让我忘记了这记忆是发生在七十多年前还是八十多年前,但我不会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岁月与我的老班长刘有勇。我是贵州人,我娘是当年生我难产死的,我爹是在我九岁进城那年被国民党军杀害的,只因为我爹是猎户。后来打听到是那几天国民党对进出城的人摸手茧子,如果有,一律当作共产党处理——当场枪毙。那时我们村好几户猎户都没有幸免于难,连很长时间不再打猎的人家都没被放过。后来我一直在村里吃百家饭,有时帮一些农户干些活。之后长大了些,红军来了,村长就把我送到了红军那里。那年我十四岁。
我也是在那年认识了我的老班长——刘有勇。因为年纪小,我被分配为给班长刘有勇照顾。刘有勇是湖南人,口音很重,以至于我有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也是操着一口贵州口音。从此,这一对互相听不懂对方方言的人便开始了他们的长征路。班长一开始时的时候叫我的大名,后来叫我“鞋子”(湖南的口音,其实是娃子),再到后来就叫我的小多子(我的小名)。后来他习惯了操着一口贵州口音的湖南话与我交谈,同时我也学会了湖南腔。他是我们团的司号员,掌管着我们团唯一的军号。我记得班长在长征路上一直给我讲它的重要性,冲锋的时候全靠它来鼓舞士气。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
但长征是很苦的,毕竟后面有“白狗子”(指国民党军)追,前方又不知走到何时才是个头。那时十四岁的我并不知道长征的意义,只知道我们要突破白狗子的包围,要一直走下去。现在想想,几万人走了两万五千里,真是了不起的壮举。那时团里的粮食并不多,每个人每天分到的口粮更是少之又少,但我作为团里最小的兵,大家还是很照顾我的,有时候掏到鸟蛋,或采到蘑菇,大家都会一股脑留给我,嘴上说着不饿,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其中最照顾我的还是我的老班长刘有勇,我也跟他最亲。那时候,我们出了贵州,转到了四川境内后,团里就断粮了,大家只能采野菜充饥,有时候甚至连野菜都找不到了,我们就只能挖草根。有人说那时我们煮皮带吃,哪有什么皮带,连根草绳都不好找。
经过四川时,我们的部队减员很严重,都是缺粮闹的。哎!但我们的大部分战士并未完全丧失信心与战斗意志。也是从那时起,我跟老班长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因为那时我们团与白匪打了几场大仗,因为老班长是司号员,经常上前线吹冲锋号。我好几次想跟他一块上,他都粗暴地把我推搡开,让我好好待着别动。我那时还不懂事,不懂他的良苦用心,还和他生闷气,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与他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们伤亡惨重,便不再与国民党军发生正面冲突。如我所愿,我跟老班长在一起的时间又多了。
那时白狗子们还在后面疯狂地紧追,我们只能不停地跑,每天要走七十多里路,每天老班长与我照顾伤员,有时老班长还在鼓励那些泄了气的战士。后来,我打听到,老班长是名共产党员,还是名老党员,他参军的时候比我还小,还参加过秋收起义和平江起义,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知道有多少。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与别人有什么区别,只知道他是我的老班长,最疼我的人。后来,我一直默默观察他,原来他并不像我想的那么普通:他在战斗中总是冲在最前面,吹军号时总是像最后一次吹的那样,吹得镇山响,让每个战士都热血沸腾;在平常的行军过程中,无论是侦察任务,还是采集野菜,他也是抢在其他战士前面,还经常照顾伤员,给那些心情低落的战士打气。那时的我,还不懂为什么他要承担那么多,有时我多希望他能够歇一歇,他所干的事恐怕连铁人也受不了,但我每次向他谈起这件事时,他却总是笑笑,不回答。我再刨根问底时,他总是微笑着说:“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他脸上的扬起的笑容与自豪有时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累傻了,他有时还会给我看看他的党徽表示炫耀。直到我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与真正含义,可那次以后,我却再也听不见他说的那句话了。
渡过大渡河后,敌人并没有放弃对我们的追击,我们不得不继续往前走,没有人知道前面的道路是怎样的,也没有人保证自己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队伍中一股涣散、消沉的风气出现了。就这样,我们走到了宝兴,我们整个长征路上最大的障碍出现了,是夹金山。
一早,总部给我们发来了命令,让各部队准备衣服,辣椒和酒。可那时正是四月底,四川的天气早已变暖,哪里来的衣服。辣椒倒好找,但分给每个人也不够,酒更是少得可怜,基本可以当作没有。尽管装备没有找全,但后面的白匪可不管这些,就这样,我们慌乱地上了山。刚开始,大家并未感到不适,但可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逐渐下降,山路也逐渐陡峭起来,每爬一步都像是抉择生与死一样艰难,但最要命的还是山上的空气太稀薄,很多人都有了高原反应,丧失了行动能力。敌人的迅速追击,让我们没有时间准备棉衣,很多战士都只穿着一件单衣,那场面我现在想起来还在心碎,打颤。上山的时候,老班长一直陪在我身边,怕我出什么意外,我和老班长也是只有身上一件单衣。上山一个多时辰后,我们碰见了雪,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不停地走。只有走,才能活着。
“小多子,你还好伐?”班长问我。
我当时已经被冻得快不行了,班长问了我好几声我才听到。
“娃子!娃子!你怎么样?”“你要弄那个样子吗?”
我当时因为高原反应,已经眼冒金星了,听到班长叫我,我才有气无力地说,“班长,我想坐下歇一会。”
“不行啊,多娃,这里要是一歇,就再也跟不上了,加把劲。“
“不行了,班长,我快不行了。“但我的脚步依然没有停下来。
“多娃,再坚持一下,很快我们就爬过这座山咯。”班长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辣椒送到我嘴边,帮助我驱寒。
冷风像刀子一样朝我飞来,我一边嚼着班长的辣椒,一边在寒风凛冽的路上走着。由于长时间缺氧,我对周围的环境已经完全麻木了,只有脚下的步子还没有停。在意识没完全丧失时,我瞥向了班长,看见班长此时的脸颊跟我一样,也是冻得铁青。
我急忙将手中的辣椒塞给班长,“班班班......班长,你......你也快吃点辣椒赶赶寒。“
“拿回去,小多子,我不冷!“班长斩钉截铁地说道。
“班长,你也快吃......吃点吧。“
“不,小多子,快拿走,这是给你留的,我这里还有。“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以一名共产党员的身份命令你,把手的辣椒吃掉!”班长以一种不容否定的语气直接让我闭嘴。
我从中选了一颗最小的吞下,但那颗却辣得我流下了眼泪,因为我知道,班长哪里还有辣椒,我手中的几颗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但天不遂人愿,天气越来越冷,地上的雪也越积越厚,而我们的终点却还未看到,我手中的辣椒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三个时辰后,我的精神与体力都已经接近崩溃,我只好转头对身边的班长说:“班长,我不行了,别管我了,你跟上大部队走吧。”我当时也很奇怪我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且也对寒冷不太敏感了。
“嘞个瓜娃子,在说什么鬼话!再坚持一下,我们很、、、、、”
班长还未说完,我就已经倒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上。
后来,到了部队的营地时,我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老班长见我倒地后,并没有丢下我,而是一个人把我背起,硬生生地在大雪天里走了几个时辰,才把我带回营地。我知道后,立马要求去见我的班长,可这是周围的人都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忙追问他们老班长怎么了,他们告诉我老班长在雪地里走了好几个时辰,还背着我,身体早就受了风寒,他完全是凭着一股气儿走回来的,走回来的时候,胸前都染红了,应该是背我的路程中吐血所致,一发现人便与我一块倒在了雪地里。
听到这里,我早已猜到班长的状况,眼泪止也不住地往下流。那一刻,我的天空好像崩塌了,整个世界像是灰暗的,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我跟班长最后对话的画面,也一直在想象班长在背我时内心是怎样的坚韧,身体是怎样的痛苦。
我那两天像是被勾走了魂一样,清醒的时候会跟其他人保持距离,一个人自己呜呜的哭;哭累了又会回想起与老班长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有时想到伤心处又哭了起来。直到那天,老方来找我,给我说了一件事。老方比我早两年当红军,与我的关系也不错,平常负责拾柴火,我有时会去帮他一块拾。
“多子,你知道吗?咱们团要选一个新的司号员出来?”
听到这,我还未等老方说完,我就马不停蹄地去找连长,让他给团长建议让我来当司号员,连长一开始不同意,可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终究还是选择让我试一试,我也知道,这是我唯一纪念班长的方式。连长去找团长说明此事,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团长认为怎么能让一个小毛孩子做这么危险的工作,可后来连长将班长和我的事情一说,团长便沉默了下来。思考了良久,团长决定先让我过试试,好在班长平时有教过我怎么吹冲锋号,就这样,我当上了我们团的司号员。
接下了老班长的军号同时,我还向团长要来了班长经常给我看的党徽。团长夸我是一个很好的战士。从那天起,我不仅接下了班长司号员的工作,还接下了班长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的工作,尽管此时我还不是一名正式党员,但我在每天的生活里去像班长一样,见到任务就抢着去接,见到他人遇到困难就主动伸手。
爬过雪山后,我们又过草地,激战腊子口,最终大会师来到了陕北。后来,我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参加了抗日战争,三年解放,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上百次,每一次的冲锋号,我都会像老班长一样,吹得镇山响,一是为了鼓舞战士们的斗争,二是也希望老班长也能听到这嘹亮的冲锋号。平常生活中,我时不时地拿出来老班长留给我的军号与党徽擦一擦,看一看,回忆起老班长和我的故事,有时甚至看到它们变成了老班长,对着它们傻乎乎地自言自语。
我本想将这两样物品永远保存,无论谁劝也不管用,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不能让老班长就这样被遗忘,不能让在长征过程中流血牺牲的战士就这么被人们遗忘,不能让无数像老班长这样优秀的共产党员默默的湮灭与历史的长河中。
今天,我想讲的故事就这么多。
讲完后,我终于舒了一口长气,感到从未像今天这么痛快。
接待我们的年轻人听完这个故事后,神情变得很凝重,我看得出来他对这两件捐赠物的前主人有了新的认识,一种新的敬意。我此时不经意撇到了他的衣服左领口上佩戴着党徽,会然一笑。便向离开,我的历史责任此时已经完成了,如何将我们老一辈革命的故事传给下一代就是他们这群年轻党员的历史任务了。看到这样的年轻人,我很开心,相信他们这一代,会将我们的故事讲好的。
后记:
尽管那位工作人员极力邀请,但我还是没有选择接受他的邀请,去参观这座博物馆。在走下台阶时,我却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还想再吹最后一次冲锋号,但后来又想,恐怕再没有冲锋号响起,这才是老班长最愿意见到的吧。看向周围的高楼大厦,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这是老班长等一大批人流血牺牲换来的,眼前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国家的繁荣富强,正是像七十多年前无数像老班长一样的共产党员所期盼的,为了中华民族的未来,他们选择了信仰,选择了中国共产党,选择这一生所为之奋斗的道路。现在,这盛世,如你们所愿!